兩周前,一名叫麥哈蘭·卡里米·納賽里的伊朗男人不幸離世,享年77歲。
他的名字你或許未曾耳聞。
(資料圖片)
但以他為原型的豆瓣top250電影《幸福終點站》,你很可能看過。
《幸福終點站》湯姆·漢克斯飾演男主維克多
現實中,納賽里有著離奇的一生——
因一場意外,他臨時被困在一幢陌生建筑里,人生自此被按下暫停鍵。
一停就是18年。
1988年8月,時年43歲的他在入境英國時因證件丟失,被遣返巴黎戴高樂機場。
按照當地政策,他既無法搭乘航班離開,也不能入境法國,唯有滯留機場等待。
電影是喜劇,維克多等待的終點通往幸福。
片中男主艷遇空姐并最終順利回國,這在現實中從未發生過
現實中的納賽里,人生卻從此被困在了機場。
他等了足足十八年(06年因病被送離機場),到死,也沒再踏足過自己的故鄉。
這是一個有關受困的真實故事。
之所以在今時今日提起它,不僅緣起納賽里的離世,也因跟拍過他的導演Paul Berczeller所說——
他的噩夢,不過是我們這個孤獨、流離失所、越來越不真實的時代的典型故事之一。
人生不過七八十載,因為一次不可控的意外,納賽里將近四分之一的生命都搭進了等待里。
當等待變成活著的唯一目的,且不知終點是否存在,會是種怎樣的感受?
沒人能確切知道納賽里的內心活動,但從外來看,他好像瘋了。
這一說法,也得到過機場醫務人員證實,圖源|紀錄片《戴高樂機場的阿爾弗雷德爵士》
當他在1999年拿到證件重獲自由,他拒絕簽收,并待在機場那張紅色長椅上迎接千禧年的到來,一如過去被困的十年。
原因實在叫人費解。
他堅持自己出生在瑞典,是英國人,名叫阿爾弗雷德·麥哈蘭,而證件上那個伊朗人不是他,他不能簽收不屬于他的證件。
可看看納賽里的臉,哪里像英國人呢?
納賽里全盤否定了他的過去,他似乎鐵了心以虛構的身份重生,在機場永久地受困下去。
但,最初不是這樣的。
就像《幸福終點站》臨時在機場起居的男主,納賽里曾樂觀地認為終點就在不遠處。
他的問題只是一張通行紙而已。
數年前,他多次踏入聯合國高級難民署大廳,爭取到一張受《日內瓦協定》認可的難民證件,并隨后獲得英國領事館蓋戳的旅行許可。
他并非沒有身份,再說,一個人的身份又怎會因證件丟失說沒就沒?
——納賽里這樣想著。
他寫信給相關部門,期許他們能翻查經辦記錄,將他從困狀中解救出來。并在等待回復的日子里想辦法攢錢,為下一次飛往英國做準備。
使得他如此樂觀的,還有機場工作人員的善意。
他們為納賽里提供機場里的餐券,保障他每天能至少吃上一頓飽飯,并把合適的散活留給他。
就在他受困三個月后的某天,機場護照核查處請他幫忙翻譯,與伊朗乘客溝通。
這單散活帶來的報酬,足夠他買上一張飛往英國的機票。
納賽里再次啟程,以為入境英國的關卡這次會為他開放,但事態發展遠比他以為的復雜。
納賽里好像被遺忘了。
在戴高樂機場之外,沒人記得曾有一個伊朗男人因證件丟失被困機場。他的問題就在那里,一動不動。
納賽里等待三個月,等來的卻是又一次遣返。
但這次挫折,沒有折毀他逃離困狀的決心,他向人權律師克里斯蒂安·波爾戈特去信,開始了抗爭力度更大的新一輪自救。
結果如何?
故事到此就來到了1999年,耗費十年時間,那張象征著自由卻更像是枷鎖的證件,才輾轉來到納賽里手中。
律師、傳媒、機場工作人員......曾掛心過納賽里遭遇的人都為此雀躍,但納賽里本人,卻異常平靜,無動于衷。
走到機場門外,卻又折返
那十年間,一定有什么改變了他。
過去,要在戴高樂機場找到納賽里不是件難事。
他就坐在一號航站樓底層的紅色長椅上,時而看報寫作,時而接受采訪,像是一道恒常的風景。
從他的位置往外看,能看到一座銀色的自動扶梯,人們搭乘它去往候機室,在那等待著的飛機,可以將他們送往世界上任何地方。
納賽里不一樣。
那些飛機總在抵達目的地后,將他送回戴高樂機場。
很長一段時間里,納賽里的目的地是英國。
一來,他曾在英國留學,想回校完成學業;二來是更私人的原因,他要去那找尋生母。
故事到此,就得花點篇幅說說那被納賽里否定的過去。
受困機場前,他曾有過富足的生活。
1945年,納賽里出生在伊朗一石油重鎮。
他的父親是一名醫生,供職于當地某石油公司,收入可觀。而他的六位哥哥姐姐,有做牙醫的,有在國家電視臺和廣播電臺工作的,還有當化學家的,統統是衣食無憂的社會精英。
不出意外的話,納賽里的人生原也是相同路線。
他在伊朗最好的大學攻讀心理學,對政治、哲學都有一套成熟的見解。
意外發生在他27歲那年。
1972年,納賽里的父親因病去世。照他所說,不久后母親告知他生母另有其人,并把他逐出家門。
為了找尋生母,納賽里想辦法求得資助,在第二年飛往英國留學。
正正是這一年間發生的一件小事,后來徹底更改了他的人生軌跡。
當時民間不滿伊朗強權統治的聲浪越演越烈,居住英國的伊朗人同樣,納賽里也在隊伍之中。
兩年后,納賽里在回鄉途中被薩瓦克(CIA扶持伊朗組建的秘密警察隊伍)抓捕,禁閉在幽暗地牢足足三個月。
沒人知道他在里面經歷過什么,納賽里對那段經歷向來閉口不提。
但從他的自傳《空港浮生記》中可知,后來他頻頻夢到自己被電擊,想起睪丸上綁重物、開水灌直腸等等酷刑,這或許是種暗示。
納賽里之所以能從地牢脫身,是因為他的家人向薩瓦克付了一筆錢。
但在納賽里看來,他們不是在救他,而是在拋棄他,因為“有一個坐牢房的兒子,對家庭名譽是最大的恥辱”。
他們付錢,不過是為了清洗掉他這塊污漬。
更何況,換回自由所要支付的贖金,還有納賽里伊朗人的身份。
他被驅逐出境,他的祖國不再承認他,他的家人拒絕他,他變成了一個無家可歸之人。
但以上都只是納賽里的說法。
導演Paul Berczeller曾聯系過納賽里的家人,從他們口中得到故事的另一版本:
納賽里的母親聲稱從未將兒子逐出家門,他的家人也表示曾到機場找過他,但沒有一次不是被納賽里無視。
故事的真相,外人無從知曉。
但可以確定的是,納賽里早已自我界定為一個被拋棄的人、一艘無人駕駛的船,而他在這世間可停靠的港口,唯有他那不知是否存在的英國生母。
這便能解釋為何在那十年間,納賽里會逐漸失去對自由的渴望。
受困機場時,他43歲;
99年重新得到證件時,納賽里的人生已經去了大半,他在英國的學業已無繼續的可能,而他的生母,很可能已經不在人世。
納賽里的人生失去目的,他選擇把錨拋向機場。
My destination is not clear yet,to where i will leave from here.
圖源|紀錄片《這里到那里》
但悲哀的不是納賽里放棄自由,而是——
為什么困住他的囚牢,反是他于世間唯一的安身之所?
如前所述。
納賽里的一生,被官僚做派、不可控的意外戲弄過太多次。
受困機場前,因被伊朗驅逐出境,他曾有數年時間在世界各地漂流,企圖找到一隅安身的角落。
但沒有一扇門為他打開。
而后在爭取自由的漫漫長路上,攔住他的路障,是一個說來實在滑稽的規定:
條文規定證件必須由本人親自到場領取。
但問題是,沒有證件的納賽里根本無法離開機場,那是非法入境。
可明知對方不能來領取,經辦部門仍然死守規定,拒絕將證件郵寄到機場或是納賽里的律師那。
這本是一個不難處理的小問題。
但因官員害怕擔責、不知變通的官僚做派,納賽里的人生不得不這么耗著。
滯留機場期間,納賽里還因身份未明,數次被警方逮捕入獄。
有次不過是離開航站樓,在機場內一家旅館走廊借宿,便被抓進去關了將近兩個月。
那期間的一次意外,或許是致使納賽里后來放棄自由的原因之一。
有位和他一同入獄的男人上吊自殺,而那人和他一樣并非罪犯,都是死板教條的受害者。
于大部分人而言,世界精彩紛呈;
但對納賽里來說,因其身份特殊,走出機場即意味著巨大的風險和動蕩。
只有坐在機場那張長椅上時,他是安全的。
除了有機場工作人員給他提供餐券和工作機會,還有不少人從世界各地寄來明信片,絡繹不絕的來訪記者也會在采訪結束后為他留下報酬。
并且他確切地知道,自己會在明天5:30起床,以法式早餐開啟新的一天,接著用一上午的時間聽新聞、寫日記。
如果下午沒人到訪,那將是他的閱讀時間。
《幸福終點站》還原納賽里的生活細節:買完早餐會紳士地付給店員小費
沒有別處的生活,會比在機場更好了。
或許有人會說,納賽里是逃避現實的懦夫,他被困的人生毫無意義。
我不想如此果斷地去定義他的選擇。
對不確定的恐懼,我們并不陌生。
尤其在這場已歷時三年的疫情里,我們的生活因不確定而失序,甚至連周末出游這類微小事務,都不敢提前計劃。
納賽里更是如此。
別忘了,當他滯留機場時,伊朗還未從八年兩伊戰爭中脫身。直到如今他已離世,他的祖國仍舊動蕩不止、民不聊生。
生活在這種巨大的不確定性中,一丁點可把握的確定都顯得極為珍貴。
不可能有什么計劃的
沒工作,沒打算,沒未來
伊拉克難民青年,圖源|《鏘鏘行天下》
納賽里只是牢牢抓住了它們。
對于這類故事,作為旁觀者的我們當然傾向于去設想積極走向,就像無數曾受納賽里啟發的電影人,無一不是替他書寫壯觀的好萊塢式結局。
受壓迫的難民站出來反擊官僚云云。
但生活不是電影,或許納賽里也從未有機會看過這些電影。
他的反擊不是走出去。
他的反擊就是呆在那里,以存在,做出他力所能及的撼動
關鍵詞: 幸福終點站
責任編輯:Rex_07