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練塘茭白采收季(新華社)
對于生長在湖邊的孩子來說,茭苗這個詞,和田野里的稻子一樣,一點也不陌生。
湖邊的河灣里,除了一望無垠肆無忌憚的蓮葉,就是蓬蓬勃勃密不透風的茭草。這些茭草根植于兩米多的深水里,在陽光下生長,在冰雪里消亡。它們的根莖不像如今人工培植的茭白,并不雪白鮮嫩,走上餐桌的幾率少得可憐,而它的籽實卻是人們的至愛。籽實之所以受寵,并不是它有多么稀罕,多么營養(yǎng),多么美味,而是那個年代,湖邊地少人多,家家戶戶分到手的口糧就像披在身上的一件舊襖短褂,總是那么寒磣尷尬,捉襟見肘。
常常是下午,奶奶顛著一雙三寸金蓮,領著我下河了。她悠悠地蕩槳,將小船劃向河灣深處。進了河灣,我看到的是鮮嫩甜爽的蓮子,鮮艷奪目的荷花。而奶奶總在高過頭頂?shù)能葜袑ひ捯挘瑢ひ捘羌捝蠅嬛囊淮蚜o枬M的東西。每發(fā)現(xiàn)一株,就扶槳起身,伸手輕輕捋下。這就是茭苗。幾乎整個暑假,我都要在顛簸搖晃的小船上度過。在密不透風的茭草中,我一會兒奔向船頭,一會兒跑向船尾,跟著奶奶一起搶捋茭苗。為什么說是搶,倒不是要與村里人爭利,而是和野鴨水鳥爭食。還有那些魚兒,也會冷不丁一躍而起飛身啄食茭苗。茭苗于它們,也是難得的美味。
新采摘的茭苗水分重,奶奶將它們晾在一張一張的簸箕里,在陽光下攤開,讓我坐在那棵梓樹下,用竹竿不停地驅趕麻雀。曬上幾個太陽,裹著茭苗的嫩黃衣殼便開始炸裂,漸漸裸露出褐紅的梭形米粒來。經(jīng)過曬、篩、簸等工序,再將茭苗貯進甕缸或釉壇里。
茭苗生得粗糙,如果用來煮飯,得舂!奶奶家屋檐下就臥著一尊不大的石碓。煮茭苗飯了,奶奶就會用瓷缸把茭苗舀進臼里,然后用臼石一下一下地舂。臼石看起來也就一坨小小的石頭,可舂不了一會就會汗?jié)褚律馈33J悄棠绦瑫r,我接著舂,舂著舂著,我就舉不起臼石。奶奶就朝我無奈地笑笑,嘆口氣,朝手上吐一口吐沫,搓搓,自己接著舂。舂完了,奶奶再簸、篩、淘,去除秕糠,臉盆里剩下的,就是一片發(fā)亮的褐紅了。
這種褐紅,幾乎伴隨著我的整個童年。忽然有一天,當我知道它就是大名鼎鼎的“雕胡”時,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頓時漫漶全身。我壓根沒想到植根于家鄉(xiāng)湖水里的一種非常土氣非常平凡的水生植物,居然那么的富有詩意,那么的文學,那么的高大上。為了求證家鄉(xiāng)的茭苗就是教科書上的“雕胡”,我泡在圖書館里查得昏天黑地。李時珍《本草綱目·谷二·菰米》里引用了北宋蘇頌的一段文字:“菰生水中,葉如蒲葦。其苗有莖梗者,謂之菰蔣草。至秋結實,乃雕胡米也。古人以為美饌。今饑歲,人猶采以當糧。”這里,雖然沒有提及茭苗,可對雕胡的詮釋已頗詳盡。再看清代文學家顧景星《野菜贊》,他老人家說得就非常透徹:“茭苗,吳越秋種者良,生水中。苗白,充蔬,米可炊飯,是曰雕菰。”原來,茭苗這個詞,僅流行于古吳越一帶。家鄉(xiāng)屬吳地,自然與北方的“菰”與“雕胡”無甚關系。茭苗最早走進文字應該是《周禮》“六谷”:“稌、黍、稷、粱、麥、菰”。順手翻開《周禮·天官·膳夫》,居然還有這樣的記載:“凡會膳食之宜,牛宜稌,羊宜黍,豕宜稷,犬宜粱,雁宜麥,魚宜菰。”看來,孔老夫子的“食不厭精,膾不厭細”并非天外來風。菰米炊飯多是秋季北雁南飛之時,故又稱雁膳。有人推測,之所以把菰米稱作雕胡,就因為它是北方雕類猛禽所喜食的緣故,菰與胡近音,于是就慢慢地演繹成“雕胡”了。
“雕胡飯”對于當年處于窘境中的詩人李白來說“三謝不能餐”,而對于童年的我來說,實在太尋常不過。可留在舌尖上的記憶似乎沒有晉人傅巽說的“濡潤細滑,流澤芬芳”,也沒有詩人元稹描述的“瓊杯傳素液,金匕進雕胡”那么典雅,更沒有“菰粱之飯,入口叢流,送以熊蹢,咽以豹胎”那么高貴。因為野生茭苗米粒堅硬,煮出的飯很糙,必須以伶牙俐齒與之搏擊,而在那個難得一見油腥的歲月,吃過之后胃里常常泛酸,就像揣著一塊堅硬的石頭,很不舒服。奶奶往往要在茭苗里摻一些秈米或豇豆、扁豆、魚眼豆與之同煮。只是,從廚房里飄逸的那股清香告訴我,那是秈米、粳米、糯米所不能企及的。更多的時候,奶奶和我一起,到公堂的石磨上把茭苗磨成粉,搓成小丸子或小粑粑,加青菜汆。那樣的晚餐差不多要延續(xù)整個夏秋之際。早餐多半是粥鍋鍋沿貼餅,或做成粑粑生煎,再佐以米粥咸菜、咸鴨蛋。茭苗粑粑與茭苗餅柔韌耐饑,是水鄉(xiāng)人家的最佳選擇。
我終于明白,菰、雕菰、雕胡、安胡、菰粱、茭苗,都是茭草的籽實,只是因為地域不同,稱呼各異。就像如今對茭白的叫法一樣色彩紛呈:蜀地人稱“高筍”,廣東人稱“草菰”,還有的地方稱“茭蘆”“菰筍”“美人腿”“茭耳菜”。而在我的家鄉(xiāng),則把茭白稱之為茭瓜,把孕育茭瓜的草叫茭草,把茭草的籽實叫茭苗。家鄉(xiāng)方言中,茭,讀音“高”,于是就有了“高草”“高瓜”“高苗”這樣的口語詞匯。在那些沒有圍湖造田的日子里,湖里的茭草泛濫成災,一望無際。我的父老鄉(xiāng)親只知道割茭草做柴,拔茭瓜做菜,獨留下“雕胡”,去喂養(yǎng)一湖的水鳥、野鴨和幸福的魚們。這,實在有點過于奢侈。
前年去湖州,朋友帶我去吃烏米飯。我知道,江南人家有將茭苗米稱為烏米一說,心里便有了滿滿的期待。可等到金絲小盞端上桌時,瞧著烏黑的一碗米飯,香氣撲鼻,急急地就吃進嘴里,卻不是兒時味道。朋友說,你以為還有書香中的雕胡呀?這黑糯米也很珍貴喲,是拿烏飯樹葉染的。現(xiàn)在的菜農,茭白剛剛成熟就匆匆送往超市,根都沒有了哪會有籽實?想想也是,在如今什么都快餐化的時代,賞花要趁早,賺錢要趁早,出名要趁早,野生的茭苗已經(jīng)不見蹤跡,誰會坐在歲月的門檻上去慢慢期待秋后的那一點籽實?誰還會在意走進文學意象里的雕胡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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